我一直以為，親人離世是很私人的事，沒必要大造文章，也沒人有興趣追看，但原來並非如此。人在江湖，你不說，會有很多人替你代言，當中多少有點謬誤，於是決定寫上幾筆。

外子一個月前驗身發現患上急性血癌，在醫院接受化療期間因細菌感染離世。三十天前，他仍跟好友行山、飯聚，匆匆一瞬，就躺進了太平間。

在社交平台看到很多不同界別的好友在懷念他生前點滴，電台、電視、電影、媒體甚至飲食界都有他的故事。他朋友遍天下，大家都在懷緬他的好，為貫徹他出奇不意的風格，我決定說說他壞話。

結婚28年，好多身邊朋友都問：「為什麼選他？」我不知他的朋友有沒有同樣疑問：「為什麼選這女子？」

他不修邊幅、污漕辣撻、無厘正經、嘻哈玩笑，他絕不是那種風度翩翩，為別人開車門、提東西、夾餸到每個飯碗服侍周到的人。去旅行他會一個箭步走在前，由得我們4個女人仔在後面拉行李；搬屋時他沉醉在書房的書海，對外面4個女人仔執了100個紙箱無動於衷。

於是，連女兒都問：「你為什麼選他。」

對這種問號，我通常一笑置之，有些化學作用，科學都解釋不了，好多人覺得我們是不同性格的人，但其實，我們有很多共通點，譬如大家都不拘小節，總是忘了彼此生日，28年來從沒慶祝過結婚周年紀念，情人節他沒送過花我沒收過花，大家從來不會問：「你媽和我跌落海你會救誰？」，因為我們的答案一定是：「救阿媽，我識游水。」

他是表面糊塗內藏智慧，我是表面智慧內裡很糊塗。

那天我們一起看電影《我和我的父輩》，其中一個父親故事叫「鴨先知」，講述中國第一個廣告創作人，他總是在發明這創造那，一直失敗，卻一直嘗試，於是成為街坊的笑話，連帶兒子也成為同學笑柄。

孩子總覺得爸爸讓他失禮了，但爸爸對嘲弄一直嘻哈面對，努力用行動告訴兒子：「春江水暖鴨先知，要做第一隻敢下水的鴨子，才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結果，他勇於創新嘗試，終於成了中國第一個廣告創作人，而唸工程的兒子長大後，亦承傳了父親的創新精神，率領團隊建成當時中國最高建築——上海中心大廈。

那段故事是用詼諧手法拍出來的，很有喜劇感，我跟外子說：「這個老豆，好似你。」

是的，女兒從小就很怕父親出現在她們學校，因為每次他都會鬧笑話。有次我跌斷腳未能出席學校升中簡佈會，叫他代我去聽，女兒回來報告，校長在台上講解時，爸爸竟在下面扯鼻鼾，女兒拍醒他，他又開始撩身邊同學說話，回來問他聽到什麼資訊，他胡扯一通完全說不出重點來。

沒錯，他是不聽書的，從小便是這樣，他的中文老師告訴我，這愛徒一上課就埋頭埋腦在櫃桶底寫武俠小說。老師是個寬容的教育家，詐作看不見，由他天天續寫武俠連續劇，結果造就了一個創作人，從此以筆為劍，天馬行空。

感謝每一位來醫院探望的朋友在他床前說往事，也感謝每一位發文悼念他的好友憶述生前點滴，讓三個女兒終於立體地認識了爸爸，看到父親精彩的前半生、粗糙以外的另一面，然後明白，為什麼爸媽會走在一起。

孩子懂事後看到的父母，通常是正在走下坡的人生，大部分家庭都如是，他們從未見過父母最精彩最風華正茂的段落。

我們也不是那種天天「想當年」把威水史掛口邊的人，所以感謝大家，是你們把爸爸的精彩人生在女兒眼前重演。

我也想借此機會，感謝瑪嘉烈醫院及伊利沙伯醫院的醫護團隊及病房嬸嬸，你們的治療、照料、關懷都是專業敬業的，衷心向你們致敬。

原圖：屈穎妍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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