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元化」的趨勢在全球範圍掀起，雖然這個概念不是新事物，但去年俄烏戰爭爆發以後，話題熱度急劇升溫。近日不少國家加強本國貨幣結算和減少對美元依賴的舉動，引起國際熱議，背後的政治經濟啟示相當值得探究。亞洲方面，馬來西亞首相安華日前訪問中國，公開提出成立「亞洲貨幣基金組織」，原因是亞洲經濟實力已豐，毋須繼續依賴美元；亞洲以外，巴西與阿根廷在年初宣布籌組拉丁美洲共同貨幣，中國亦和巴西達成協議，不再使用美元作為中間交易貨幣；「金磚國家」更是積極研究創建共同貨幣的金融安排，最早可能於本年8月於南非舉行的「金磚國家峰會」上提出。
美元在全球貿易中的主導地位正受挑戰，很大程度上是吃中了自己甩出的「迴力標」。打開各類媒體的財經版，不少分析均指美國高頻率使用經濟制裁是導致全球「去美元化」加速的主要原因。經濟學本來就不是一門如數學般的硬科學，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公理（axiom），不能透過精密公式百分百肯定造成現象的原因。對於各種經濟現象，學者們可以從不同變量之間的變化去解釋，但也難以達成共識，這也是經濟學流派眾多的原因之一。
筆者並非經濟金融方面的專家，但以事論事，從各種客觀事實的變化跡象來看，多少可以從宏觀上檢驗到世界的走勢，辨識到大潮跌宕之際，我們應該避開的陷阱與隱患。
頻制裁敵國搬石砸腳
俄烏戰事爆發以後，美國為首的部分西方國家對俄羅斯實行一連串經濟制裁，凍結俄羅斯半數以上的外匯儲備，總值約3000億美元，更把俄羅斯的主要銀行剔除出SWIFT結算系統。美元「武器化」勢頭強悍，為全球敲下一記警鐘。俄烏戰事後的制裁行動意味着，任何國家只要開罪美國，將在以美元主導的環球經濟中處於極不利的地位。尤其是持有美元或以美元為主要交易工具的國家，她們與美國的關係直接影響到本國政治、經濟安全，除非做好永遠與美國友好的打算，否則按常理而言，有需要減少對美元的依賴，分散風險。
退一步說，即使是與美國永遠保持良好關係，也不代表高枕無憂。美元作為全球貿易的主要貨幣，其匯率波動直接影響到以美元計價的多邊及雙邊貿易、投資、負債國的債務負擔等，對本國經濟穩定性影響極大。美國聯邦儲備局調整息率時，所校準的「力點」是本國利率，實際效果是透過美元這個「支點」，撬動全球經濟的槓桿，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去年美國大幅加息就是一個明顯例子，推高美元匯價上升引致全球各國貨幣價值急劇下跌，令各國飽受輸入通脹之苦，尤其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衝擊無遠弗屆，然而這在「美國優先」掛帥的決策者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何以美元能夠成為全球通用的國際貨幣？即使每次聯儲局調整息率均衝擊環球經濟，各國仍不願或不能放棄共同擁護美元的領導地位？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美元乃至美國霸權的形成有其歷史緣由，貨幣的本質只是價值承載工具，造成特權格局的並非是美元本身具有什麼優越性，而是歷史演化的結果。現實社會中很多事物的存在是基於「歷史性」，而非「邏輯性」，讀史觀世，可以發現不少改善現狀的縫隙。
現代世界的基本格局由二戰後形成，二戰的主要戰場在歐洲和亞洲，美國本土除珍珠港被日本偷襲以外，未有遭受太大的戰爭破壞，成為全球戰後重建的最有能力國家，據說美國當時擁有世界八成的黃金儲備，而經濟總量亦佔全球約一半GDP。因此，大戰結束前一年1944年，以美英為主的西方各國，於美國新罕布什爾州布列頓森林（Bretton Woods）討論全球戰後重建事宜，其中協議以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橫行全球300多年、「日不落帝國」的英鎊被取而代之，但協議訂明美元必須由同等價值的黃金支持，佈雷頓森林體系正式建立。
債權人忍讓 債務人愈放肆
1971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遜宣布停止黃金與美元的兌換，單方面違反了布列頓森林體系協議，原因是美國政府印製的紙幣數量超過其黃金儲備，不足以滿足其他國家急於將美國貨幣兌換成為黃金的需求。但與此同時，美元作為國際結算和儲備貨幣的功能地位紋絲未動，支撐美元信用的，就是美國本身的政治經濟實力。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美國政府推出量化寬鬆政策，大量印製美元。美國用紙幣換取其他國家的商品及服務，向全球輸出通脹，而美國自身的通脹水平卻一直維持在低水平，確保美國公民能夠享受優質生活。美元帶來的「特權」似乎會上癮，需要提振經濟時，可以大量印發鈔票，刺激消費慾及經濟增長；通脹高企時，可以透過加息吸引國際資本回流，美元升值則間接導致了全球進口成本增加（因美元仍是國際貿易中主要的計價貨幣），每次動作均在全球引發連鎖反應，然而美元地位卻一直牢不可破，正是看準了世界不會願意債務人經濟崩潰（美國國債目前高達約31.7萬億美元，已於今年1月份超過其法定上限的31.4萬億美元，亦是其經濟總量26.3萬億美元的120%，目前仍有待國會提高其債務上限，以防止國債違約），還不起債，所以一直忍讓，債務人自己卻愈發肆無忌憚。
歷史上，羅馬帝國的衰亡和黃金不足以鑄幣，於是混雜賤金屬鑄幣，最終引發大規模通脹有關。強如羅馬帝國也不能千秋萬代，敗在了小小的金幣上，這對今時今日的霸權有什麼啟示呢？不妨深思。
俄烏戰爭帶來油價上升、食品價格上漲，通貨膨脹等問題，美國政府在過去的一年內大幅提高利率，從0.25厘加到目前的4.75厘，企圖遏制通脹，稍後不排除會再次加息，這將導致全球範圍內進一步通脹。過去美國對財政貨幣政策的操弄導致別國不自願地輸入通脹，如今美元武器化更是成為常態，一旦與美國鬧翻，美國可以馬上凍結別國資產。站在世界其他國家的角度而言，若貿易是以美元計價或作為結算貨幣，或購買美元債券或其他美元資產，無疑是極具風險的行為。世界對美元的信心一直在腐蝕，背後是對美國操弄政治經濟力量的擔憂，「去美元化」的趨勢，歸根結柢還是美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美國23州金銀列法定貨幣
聯儲局的激進加息同樣帶來美國人民自身的擔憂，一旦債務市場被引爆，美元是否能夠繼續承載長期財富價值的功能？其實自2011年，美國50個州份中不少已經陸續實施、訂立法案，承認黃金和白銀幣也與美元同為法定貨幣，直至現在已經包括堪薩斯州、猶他州、路易斯安那州在內等23個州份。美國自己早已在搞「去美元化」，也難怪其他國家出現同樣的光景。近日，美國財長耶倫罕有承認，在俄烏戰爭中使用金融制裁，令俄羅斯、中國、伊朗等國家尋找美元的代替品，美元領導地位有被削弱的風險。
由於美國在海外的貨幣比在美國本土的多，如果「去美元化」的趨勢持續，更多國家會拋售美元，美元又會流回美國本土，難免造成惡性通脹，長遠而言或如委內瑞拉、津巴布韋、南斯拉夫等國出現超級通脹及經濟崩潰的情況；加上，如果各國基於種種原因，繼續減持美債，美國新債又乏人問津，美國經濟及整個美元體系將大受衝擊，屆時，在聯繫匯率機制下香港也難免受到波及。
根據日前金管局的消息，自去年5月12日美國本輪加息周期內，金管局已經47度接下港元沽盤，累計接錢達2820億元以上，香港銀行體系總結餘也於4月18日跌至562.61億港元，香港外匯儲備也同樣呈下降走勢。美國的激進加息幅度引發全球性的資本大轉移，本港也同受衝擊。港元銀行結餘減少將進一步弱化銀行應付日常需求和潛在風險的能力，聯繫匯率制度正不斷地受着考驗。
如此說來，香港是否應該及早與美元脫鈎？筆者愚見：為時尚早。
其一，若急着要改變聯繫匯率制度，勢必引起市場恐慌和波動，正值港元低迷和經濟下行的情況，無疑雪上加霜；其次，改變40多年來行之有效的聯繫匯率制度需要大量的研究和經濟對策安排，而且在中美關係緊張的局面下，難以保障此舉造成的政治經濟影響，會否進一步招引各種制裁和破壞。
金磚總部落戶上海證優勢
可以考慮：在不影響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的情況下，加強風險管理能力，積極在「與一籃子貨幣掛鈎」的方向上研究後備方案，以資未來分散風險之用。香港經濟與內地的聯繫愈發緊密，將來港元與人民幣掛鈎也是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項，但短期而言，人民幣尚未滿足自由兌換的需求而未能成事，這個選項將視乎未來人民幣國際化的進展如何。值得一提的是，香港金融可以發揮的空間不少。助力國家金融發展，以及保護自身金融安全，兩者儼然形成一個「正向增強」的回路。
人民幣短期內未必能夠取代美元的全球地位，但隨着中國崛起，將有愈來愈多人民幣計價的貿易、投資、金融產品等出現。中國目前是140個國家的單一最大或最重要貿易夥伴，人民幣的角色及份量在可見將來，必定大大提升。中法兩國早前完成了首單以人民幣結算的液化天然氣交易，成交量達到6.5萬噸，雙方同意使用人民幣作為結算工具，法國作為西方大國之一，這單交易極具政治象徵意義。此外，金磚五國共同成立的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NDB）的總部選址在多輪協商後，決定設在上海，某程度反映上海金融基礎建設的優勢，更重要的是：這意味世界各國對中國的信任與日俱增。
中國政經的崛起，人民幣普及化及國際化的趨勢將持續，而全球各國因避防政治及經濟金融風險及種種原因而逐漸「去美元化」，長遠也必然導致美元角色的淡化。早前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就已經宣布，把人民幣作為兩國貿易結算貨幣，中國正在以新型外交的方式，吸引別國使用人民幣作為貿易工具首選，在人民幣國際化的道路穩步前行。香港作為中國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也是世界知名的國際金融中心，沒有外匯管制，加上實行西方熟悉的普通法及國際化金融制度，足以形成獨特的優勢，極為便利於吸引外資。隨着「去美元化」的趨勢持續，內地企業與其他國家交易，將有更大的概率使用人民幣，香港擁有內外循環的地理節點優勢、多元的籌措資金平台和專業服務，可以協助內地政府及企業在香港金融市場進行各類投融資，如發債、上市、併購等，利用好香港的國際化平台，加強「引進來」及「走出去」的超級聯繫人角色。
香港應該跟貼國家發展人民幣國際化的步伐，積極參與推進工作，這也是為香港的將來投資。利國之時，也利己。
原文轉載自《信報財經新聞》2023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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